如何应对冤亲债主的干扰?原因是什么?_[散文]旧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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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子呈现在眼前,总是一种静态的平淡。就像一片无华的树林,阳光从叶缝间安静地筛落,一地静谧的圆融的不起眼的光斑。这样的时刻平淡无奇,仿佛生活就是无辜地流逝,甚至无须感受到流逝的痛。
只有风来的时候,满地光斑在瞬间抖动起来,闪闪烁烁,仿佛无数时光的金粒在天地间坠落,它们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,迅速融入地髓,化做无形。坠落持续不断,消融同样持续不断。时光突然以一种有形的方式呈现,场景绚烂而残酷。
在这样的时刻,是经不得再有咿咿呀呀的二胡,半着京腔女声,从某个角落绵绵不绝地倾覆而来。生命的苍茫之感,就随着那抑扬的女声蚀骨入心,恍如一地的光斑散落心头,明明灭灭,永无绝期。
我是一株发不出声音的植物,定坐在漫天而坠的时光之汁中,任之轻轻覆盖。我将成为明天的琥珀。我的耳边,是一阕古老而又古老的唱腔。
那是几个好年华已走到尽头的老者,他们在过剩的闲暇时光,聚到一起操琴运嗓。回回,他们端出坐台演出的架势,操琴的双目微垂,弓走弦急,运嗓的仪态万方,字正腔圆。
仅仅向前延伸十个年头,京剧还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事物,到了我们成长的年代,不知为何就隔膜了。一直以来,京剧是长髯拂拂、一步仿佛千年的老者,走在时代越来越匆促、激越的脚步之外、我的喜恶之外。一次散步时,我与这一群老者偶遇。我从他们开始真正认识京剧。拖腔缓板间,抑扬顿挫间,竟有说不出的铿锵与苍凉,直逼心扉。
我习惯于聆听,目光无声地流转,看时光如何缓慢而坚定地,爬上一双青春白皙修长的手。它在简简单单的弓弦上峥嵘多年,斑驳的破纹与青筋,渐渐覆盖了当年的稚涩与清新;看时光如何细致地,点染一帧美丽光洁的容颜。一次次洗净浓酽的油彩,妆水斑斓,直至细褶密入肌理,再精湛的妆术也无力抹平。
舞台不再。属于他们的只是一片无华的树林,偶有清风,将他们的音韵散播得很远。声音和气韵尚在,铿锵处还是铿锵,低回处还是低回,丝丝缕缕,穿透岁月染尘的幕布,在无数个润洁的清晨,激情四溢地萦绕,缠绵。
几阕之后,他们总是相伴离去,散入人群。
树林,于是真的孤寂下来。
夏天与秋天携手的世界,空气里有种生涩的气息,像极了当年。
那时候,成熟还没有来到眼前,生活中充满了羞涩的热切情绪。比我年长数岁的表哥就要登台。他自小在少年艺校学京剧、汉剧,终于可以上得台面。那时候,京剧已不再是朝夕可闻的事物,可对于白纸一张的我来说,有种陌生的新奇。
我们一家都受到了邀请。当年的剧院,海报火红,在记忆中洋溢着久远不萎的激情。剧院门前喧闹的景象,简直激动人心。如今,环绕剧院的一大片旧屋已全然拆除。剧院在闲置多年之后改作他用,它哑声站在一座座青春挺拔的楼房中间,发散着失魂落魄的朽败气息。与当年相比,裹挟着我们的生活,也是面目全非。
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我们周围。舒缓的、需要沉下心来体味的事物,却纷纷泯寂。
目光稍稍回转,我就看见了当年的我,端坐在台下前排,睁圆了眼,目不转睛地盯牢台上一个个着彩坠华、粉脸杏目的人影儿。登台的,都是比我稍长的一群半大孩子。可他们是那么陌生。他们华彩纷呈,眩目地在舞台上幻进幻出,热闹非凡,有着生活所不可企及的精彩。以至舞台一侧幕布上打出的唱词,一字未曾入耳入心,而他们嘴里慢吞吞吐出的咿咿呀呀唱词,更让我不知所云。一台热闹的京剧看下来,只留下了关于色彩的灿烂记忆。隔膜的,还是一样隔膜。
有一些经历需要在远离之后,才能够看清意义。那是一次关于色彩的启蒙。羞涩的热切情绪,从那时起,在我的心里悄然而疯狂地滋长。那时,我们的院子里有一片草坪,而生活里彩色的事物稀少。人们的衣饰总是逃不出蓝、灰、白、黑的拘囿。口红、粉影和五光十色,渺不可及。夏天的黄昏,我们从家里搬出竹床,排在院子里纳凉。每到这个时候,几乎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聚到一起。我开始对女孩子才会感兴趣的事物敏感起来。我看见那些比我大的女孩,在每天洗浴之后,总会扬着一张格外白嫩的脸,衬得青春的唇分外红润。而她们的手指,在伸展间洇着一层怯怯的红,一种仿佛被岁月褪去了最初张扬的红。
我敏感地注意到了,却不敢开口相问。我的母亲是一位朴素到极点的女性,那是她成长的年代,成长的经历,在她的身体里刻下的无形年轮。刚刚启蒙的我,相当羞涩,不敢泄露一点点对五光十色的艳羡。可后来,我还是忍不住好奇,在它们的指导下,偷偷尝试着刻意在每次洗浴后,用痱子粉仔细地抹匀脸和脖子,再用舌湿润双唇。用院子里随处可见的“一串红”捣汁,涂抹手指。这样,我的指尖也有了旧红的那一种鲜色,浅得让人不易觉察。
很多年后,我在书中读到古代女子用凤仙花来染指,便恍惚了一刻。不知凤仙花染过尖尖十指,是怎样一种纯粹的鲜红。而这时,大街上开始流行猩红的、玫红的、亮蓝的、阴紫的、粉彩的、透明的指甲油,和各种精巧的贴士。指甲上小小的一方乾坤,翻涌着时尚夸张的潮汐跌宕。而我,已习惯了不染铅华,干净的指尖,留一抹生命本色的红。我成长的年代,成长的绝大多数经历,同样在我的身体里刻下了无形的年轮。回想起偷偷躲在镜前抹痱子粉,涂“一串红”的时光,恍如生命中小小的一场出轨,或是梦中。
我还住在那个小院。只是小院里再没有一片绿地,犄角旮旯里都铺上了水泥。近在咫尺,可怀旧的脚步再无法踏上实地……
就在那一年,我的指尖有了旧红鲜色的那一年,我周围的生活突然之间斑斓起来。
母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长达十余年入不敷出的借债生活终于结束。在此之前,母亲每月向单位的储金会借上十元二十元,又在发工资的日子、手头宽裕的日子,还上其中的一部分。从第一回伸手借钱开始,母亲就盼着这是最后一次。可借借还还,仓促之间,就是十来年酸酸甜甜的日子。
那时,母亲和父亲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七十元,每月向储金会交纳定额五元,这样才能借到数倍于它的钱,让生活过得稍显从容。为了解脱的日子早一点到来,母亲去卖过血。说起来,那时卖血还得托熟人,否则有血也无处可卖。母亲找了位血站的老朋友,三百毫升鲜红微温的血顺利地流入了冰凉的储血袋,母亲脸上的鲜色一点点淡下去。母亲的青春仿佛随着那一袋带着她体温的血液,撒手离她而去。可走出血站的母亲,手里有了沉甸甸的三十元钱。它们连同一年后母亲和父亲突然“暴涨”的工资(突破百元)一起,实现了母亲盼望多年的解脱。
几乎与之同步,以前被紧紧束缚着的生活,谨小慎微的生活,也松了绑。许多的票证,次第消失了身影。再过几个年头,夸张的喇叭裤,夸张的大背头,夸张的波浪烫发,夸张的五颜六色就会挤满大街小巷。饭桌上,碗盏日复一日地拥挤起来,油星漂在洗碗池里,密集如星。而无论生活里添加了多少鲜色,又是如何花样翻新,母亲脸颊上青春的鲜色再没出现过,它们慢慢进入我的身体,跃上了我的脸颊。
老张女儿的故事,就发生在那一段。它是我知道的第一个“出格”的爱情故事。
母亲和许多人一样,用一种隐晦的语调,谈论老张女儿的事情。还有他们的眼神,心照不宣地从老张女儿袅娜的步态上掠过,意味无穷。这是我今天的感悟。在当年,大人们不寻常的暧昧态度,只是增加了我对老张女儿的好奇。九十年代非常流行的一个词——“性感”——回回困难见,我想到的不是麦当娜,不是舒淇,不是莎朗·斯通,而是十多年前的老张女儿。她有着丰腴白嫩的脖子,她的细腰款款扭摆,她的胳臂嫩藕一样光滑细腻,更重要的是,她衣着光鲜。她从十多年前的旧时光中走出来,款款地从我眼前走过,走向某一不可企及的背景深处,淡入无形……
大人们以为可以瞒住孩子的事情,是否真的可以瞒住孩子,只有天知道。午夜梦回,听见母亲的声音从相去不远的大床那儿,缥缥缈缈驾云而来:猫又叫了!听说,老张已经把女儿锁起来了。睡意惊退,果然有一声接一声柔弱而尖利的猫叫声,从窗外的黑暗中传来,从院子里传来。母亲和父亲的谈话,一字不落地进入了我的耳朵。接下来的几夜,我不动声色地躺在被窝里,心耳舒张。猫叫声如期而至。蜷缩在被窝里的我,甚至听到了猫爪抓挠潮湿墙壁的声音,和老张女儿绝望的拍门声。实际上,老张家除了猫叫,再没有其他喧声。
我听见母亲告诉父亲,每天夜里,老张都手持木棒,闷声不响地守在院墙根下,严阵以待。一墙之隔,是那个时刻准备着接应老张女儿的年轻男子。而老张身后,黑黝黝的屋子里,坐着夜不成寐时刻准备逃跑的老张女儿,她哭了闹了寻死觅活过了,现在安静了。三个人沉默地在黑夜里僵峙,只有猫不甘寂寞。母亲在幽魂似的猫叫声中叹息:老张命苦,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。
上学时,我特意拐到院墙外。在对应着老张院子的墙脚处,果然看见一片草丛低伏着紧贴在地面,草丛里隐隐约约躺着玻璃碎渣。抬起头,我看见年代久远的砖墙顶上,砌了一线的玻璃茬,呲着参差不齐的锐利棱角,看上去冰凉冰凉的。老张的女儿最终没有跑成。后来听说,墙外的男子不久犯了事二度“进宫”,成了呆在墙里苦苦煎熬的人,而墙外没有老张女儿的苦苦守候。人们都说:多亏了老张。
那时周围的人,几乎都是蹑手蹑脚地恋爱,循规蹈矩地恋爱。也许忽一日,院子里惊起“噼噼啪啪”的鞭炮声,这下你就知道了,原来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儿子,已经毫不张扬地走过了热恋时光,结婚了。那时候的故事,现在说起来,都像了真假莫辨的传奇。老张女儿是那个年代的一点例外。例外的老张女儿,就以色彩鲜明的形象,从蓝灰白黑的世界中浮凸出来,刻入了我的记忆。
转眼又到了多年后,我在大街上无意中遇见了老张女儿。她在那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年结了婚,就再没见她回来。她的面容还依稀有着当年的影子,可岁月覆盖的痕迹是那么触目;她的身材还没有臃肿变形,可失了旧时的那一种轻灵,举步间再没有了可人的婀娜;还有她艳丽却粗俗不堪的一身衣着,都让我惊心。
就在她的身前身后,走着无数新潮美艳,而又青春盎然的女子,她们属于眼前崭新的时代。老张女儿,就像一株灰暗衰萎蒙尘的植物,从中凸显出来。我很遗憾。再想起老张女儿的时候,我眼前出现的是这一个世俗的女人,而非记忆中真的老张女儿。
时光真是无情。当年躺在被窝里,无邪的那一双眼睛,如今也看尽了芸芸人事,再难有当年纯净的好奇与由衷的声声惊叹。
太阳从树林的东侧移到了顶部。一个上午的时光,像墙上的一页日历,被轻轻撕去。
我起身离开。
在我的身后,那一片无华的树林中,一个个清晨连着午后,一个个午后连着黄昏,一个个黄昏连着长夜,一个个长夜连着黎明。林中,有三张空空等待的石凳,还有一棵树上,不知是谁用锋利的刀刻下了“爱你一辈子”。每天,那些正在生长,也正在老去的人们在林间来去,他们的影子,被阳光清晰地影印在潮湿的泥地上。有一些声音缠结在树间,像细韧的蛛网,留了下来。或迟或早,也将散尽在风中。阳光灿烂的日子,密集的光影总是透过树叶,筛下一地静谧的圆融的不起眼的光斑,整片树林呈现一种静态的平淡。
一切的一切,正被时光轻轻覆盖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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